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泾阳籍作家、诗人

雷抒雁作品

《非“老碗”不行》

非“老碗”不行

雷抒雁

许多年以前,我从北京回西安探亲,火车上结识了一位从南京到西安“公出”的旅伴。南人北来,对一切都陌生,先问我西安有什么好吃食。我说:“多得很,只说羊肉泡馍吧!”我把肉怎么烂、汤怎么醇、味怎么鲜、气怎么香,色怎么正,一一说罢,那位仁兄已是口齿生津,有涎欲垂了。但我仍然认为他对那“鲜”的理解,只在“鱼”上,“羊”的想象不会那么实际。

到西安下车,正是早饭时辰,大家迫不及待地奔一家“羊肉泡馍”馆子里去。刚刚坐定,服务员就热喊着,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大碗。南京仁兄一见大碗,惊得睁大眼睛问:“这么大碗,干什么?”

我说:“泡馍!”

“唉哟,怕死人了。这么大!”南京仁兄仔细端详那碗,口径约有七八寸,碗沿总有半公分厚;灰白色的粗瓷,不纹不饰,下边尚有半寸高的碗把;端在手上说一斤重不为过。那老兄边看边惊呼:“太大了!太大了!”

“大吗?”服务员见这位外地人如此大惊小怪,极是不以为然,说:“这才是二型老碗!”说罢转身进去,拿出一个更大的碗来,口径估摸在一尺开外。

南京人终于被吓跑了。江南吃饭,以米为主,拳头大的碗,只盛饭,菜在盘子,盘在桌上,一碗吃罢,再添一碗,细嚼慢咽就是了。北方人哪有这份耐性!一碗之中,有主有副有汤,非得这等大碗不行!南北地域不同,食之为器,差异也就大了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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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关中人大碗不叫大碗,叫“老碗”。说“老”,不是指其用久积陈,极言其“大、重、憨”!又因其碗下把儿长,便于把握,也叫“把把老碗。”

老碗之为用,决定于饮食。关中土地肥沃,气候适宜,水利方便,自古以来就“宜忝稷”(《周礼》)。面食是关中人的主食。且说这面食,干的,有:然面、干烂臊子面、油泼面、裤带面、蘸水面种种。汤的,有:臊子面、酸汤面、连锅面。一部电影《秋菊打官司》把岐山臊子面,推遍天下。那面要和软、揉到、擀薄,然后用一面包文正用的铜铡之铡刃,切得细如发丝。这叫“薄如纸,细如线,下到锅里莲花转”。面煮熟捞到碗里再浇上岐山独有的臊子;肉丁、豆腐、红萝卜丁、黄花、木耳烩在一起,上面浇上辣子红油,酱醋齐备;最后撒些青蒜、香菜,五味齐全,五色交织,那汤要“汪”要“亮”要“香”。这满荡荡一碗,没有“老碗”怎么行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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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不止面条,关中还有各种“泡馍”,将锅盔或馍头,掰成块,与滚烫的汤菜或煮或泡,是一种独特的吃法,如牛羊肉泡馍、红肉煮馍、葫芦头煮馍、粉汤羊血、饸饹冒馍、水盆羊肉,近来赶时尚的人,又创出甲鱼泡馍,凡此种种,盛食之器,非老碗不行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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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关中人干活,先得看关中人吃饭。在这些面馆、泡馍馆里,你常常看不见吃饭人的面目,只见一座座大老碗在晃动,但听阵阵吸吸啦啦的进食声。世界上大约只有关中人用战争比喻吃饭,说“吃饭如李瞎子(李自成)攻城!”也唯关中人将吃饭叫“咥(音喋)饭”。“咥”,古音古字,显示着饮食文化之古远及对“吃”这种运动用力之狠,兴致之高。

先前讲“忆苦思甜”时,关中的长工们不大讲地主怎么克扣伙食。因为地主挑选长工,先问饭量如何,一顿饭吃两老碗才要。所谓能吃才能干!

“老碗”,成了关中人的饮食符号,更成了关中人的形象代码。史书上写关中人“人性强悍”、“轻生重死”、“民多刚强”、“习尚博悍”。到临潼秦兵马俑馆去看看那些高大威武、强悍刚劲的塑像,便想得出秦人兵阵如何驰骋中原,出生入死,灭了六国,统一南北。这样的士兵,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持,没有如“老碗”这样的器具饮食,行吗?

只一个空“老碗”,就将南京的仁兄吓退,若再看关中人“吃”、关中人“干”、关中人“战”,还不惊得他犯了老病!

穿关中里沃野而过者,是泾河,渭河。这两条河汇流人了黄河。汇流处,泾清渭浊,遂有了成语“泾渭分明”。

憨厚、剽悍、坦诚、率直,疾恶如仇,泾渭分明,关中人的性格因地域和饮食文化而形成。

老乡讲给我一个故事。说有一人家男人有旧思想,认为老婆是他“买的马”,“任他骑来任他打”。家庭暴力日久,女人终于无法忍受,一日正吃饭时,女人信手将一只老碗向丈夫头上砸去,没想到,那男人不经打,立时毙命。女人当然难逃罪责。但说一老碗打死人,没人敢信。

“老碗”成了凶器,毕竟是个别事件。以“碗”会友,却几乎是关中村社的习俗。每到吃饭时,一村的男人都端着“老碗”,聚在村头,自成一种风景,叫“老碗会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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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碗里鼓堆码茬盛了饭,端碗的手心塞着一个大馒头或一角锅盔,另一手拿着一个小碟子,盛些酸辣白菜,生拌萝卜丝之类的小菜,在村头找个空处一蹲,“老碗会”就开始了。说些天南地北的新闻、张长李短的趣事、春寒冬暖的怪异、神来鬼往的古经、春种秋收的经验,也有些东买西卖的信息、拆屋盖楼的打算。有头无尾,有尾无头,漫无边际,应声而起,随声而落。这一顿饭要吃得碟干碗净,再抽完一袋烟,才会散场。一碗饭,就吃饱一顿。那碗里展览着各家的贫富以及各自婆娘们的做饭的手艺,万万瞒不得人的。乡里人总说:一村一院过日子,谁家的碗大盘小,瞒得过人吗?你说,过这日子,没“老碗”行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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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到“老碗”,就得说耀州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种器物,哪一种品牌,对一个地域人的生活、习俗和语言文化,会像耀州瓷器对于关中人那样浸入得如此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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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中俗谚说:“五月十三下一点,耀州山上买老碗。”5月13要是下了雨,就意味着关中全年风调雨顺,粮食丰收,可以放开肚皮吃饭,就要去耀州买“老碗”了!耀州窑,是我国的名窑之一,自唐宋以来,千年窑火不熄。那不熄的窑火里燃烧的多一半是普通百姓的愿望和梦想。虽说耀州窑也曾是官窑,烧过各种精细的瓷品供奉于宫廷和达官贵人,但粗瓷却风行于底层百姓村社,乡镇市井。

耀州烧的瓷瓮瓦缸,关中人用它盛水盛粮;耀州烧的黑釉敦子,关中人用它打酒打醋;耀州烧的老碗、蒸碗、揽盘种种器皿,遍布关中农家。粗瓷结实、便宜。又黑白分明,暗合着关中人的性格特点,在关中人的心目中积存着一种亲切的审美情感。那些丰收时的喜悦,饥馑年代的苦难,耀州“老碗”都做了真真切切的见证。

关中人把耀州瓷“挂”在嘴上,用它说喜悦,也用它开玩笑。说一个人笨、痴,常用的一句歇后语,便是:“耀州来的娃——瓷(痴)娃。”或者说,“耀州来的——瓷(痴)核!”话里透着亲切与诙谐。

你说,没有耀州“老碗”行吗?关中人!

雷抒雁(年8月18日-年2月14日),陕西泾阳人,当代诗人、作家。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。成名作是长诗《小草在歌唱》。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、六、七届全委会委员,年,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年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年5月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,并担任中国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。曾任《诗刊》社副主编、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。先后出版诗集《小草在歌唱》《父母之河》《踏尘而过》《激情编年》等,散文随笔集《悬肠草》《秋思》《分香散玉记》等。获得过各种文学创作奖,并有多种文字翻译诗作发表于国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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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泾阳县融媒体中心

作者/来源:泾阳融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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